【欲鱗】君君臣臣,03~04

03,珍珠。

北冥封宇對自己的破嗓不是沒有嘗試補救過,但無奈給太醫仔細診查也束手無策,用盡各種鱗族祕方皆宣告無效,只勉強開出幾帖潤嗓的藥方,幫他補補喉,看是否有改善的空間,他長期操著一口公鴨嗓,日子一久,也就漸漸習慣了。

海境內最近氣候不太穩定,不時颳著陣陣強流,那暗流之猛烈,讓原本波瀾不興的平靜海底,活像遭地面颶風襲捲過般,鱗族族民們頻頻抱怨即將收成的海菜昆布,都給吹得東倒西歪,輕微的,勉強撿起算完整的部分還能自己吃,嚴重點,全被吹翻飛了實在血本無歸。

欲星移是未來鱗相的不二人選,老鱗王派下任務,指名要他到各處實地查看,若能帶上太子一同,那是再好不過,欲星移本還擔心太子的維安問題,但想想自己未免杞人憂天,鱗族實在不可能出現意欲行刺儲君的歹徒。

北冥封宇頭一回遠行宮外,一路上煞是新鮮的走走瞧瞧,欲星移這些年身板拉長的速度比自己快,眼看已將近眉眼齊高,他心裡踏實高興,因為他不用再低著頭看先生若有所思的模樣,那樣的先生看起來特別憂愁,一點也不開心。

欲星移處理事情的效率極快,在巡視各族落的田地後,詳細估算了實際損失的情形,他在旁一邊幫忙整理紀錄,整日忙下來,交付的差事已完成泰半,也是時近黃昏,欲星移看眼下時間充裕,現在趕路回宮還來得及,便拎著北冥封宇往回頭熟悉的路上前進。

天色漸暗,本來被暖陽曬得一片和煦的海境,現已變作隨時有暗流鼓動的陰涼冷域,欲星移擔心北冥封宇受不住溫差變化,將身上的外袍取下,順手幫他覆上。

「先生呢?」

他覺得自己身上的鱗片怎就如此不耐,怕熱又畏寒,到底生來做什麼用的。

「鮫人不怕冷的。」欲星移故作輕鬆這麼回應,抬頭望了望,心中一個舒坦,微微笑道:「難得,能看到這麼多星子,明日總該是個好天了。」

欲星移瞧他也跟著仰頭望天一臉茫然,笑著湊近牽起他的手,伸手指指這裡,又指指那裡,這是造父四、那是參宿二等等的耐心解釋著,怕他顧找星位在夜幕下走失,手裡又抓得更牢,不忘繼續比劃那些星子的軌跡與表意,北冥封宇的腦袋跟著欲星移指出的方向,一下轉東,一下望西,忙不迭地晃來晃去,頭頂星空斑斕他是看花了眼,也不完全清楚欲星移指的是哪幾顆星星。

也許在欲星移牽起他的同時,他就已經昏頭了,哪顧得上什麼星星呢。

倏地,路上颳起一陣強流,他被吹得睜不開眼,欲星移連忙將他攬進懷裡,抬手替他遮掩這突來的寒意,待風頭過了,便拿出巾帕幫他擦拭眼角分泌出的少許淚水。

「先生怎麼像沒事人似的?」同樣是魚,相較之下,他好似弱上許多。

「殿下,鮫人是不會輕易掉淚的。」他伸手理了理眼前的一頭亂髮,將那人被風吹歪的外衣多打了個結,確定裹得嚴實了,便慢慢退開。

「喔,這是為何?」

眼看彼此的距離被拉開,他連忙跟上主動拉起欲星移的手。

「因為鮫人的眼淚極其珍貴,傳言道,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欲星移由他拉著,刻意放慢腳步,對他眨眼笑道:「殿下最怕看的怪詭異談,可是詳細記載了許多。」

「鱗族歷史有註明就夠了吧,那多半是外人所杜撰不是嗎,先生真要被抓去做燈油了,本太子絕不輕饒那自私自利的人類。」

他不是怕鬼,只是討厭蓄意嚇人的字眼,危言聳聽不說,還干擾了許多種族原本與世無爭的生活,真要有人信了,專門抓鮫人擠珍珠扒皮榨油那可如何是好,他這麼想著,不自覺加重手上的力道,欲星移似是回應般,往手心包覆的溫暖輕輕一握。

「殿下放心,鱗族已避世千年,外界多半不認為鮫人是真正存在的,自然也不會有意圖牟利的匪類了。」

沉沉暗路下,星光已漸顯黯淡,他腦子胡思起那些鱗族可能受迫害的臆想,頭皮一陣發麻,但有先生牽著,他覺得自己好像一點也不怕了。

感覺手上的力道仍是緊繃,欲星移還想安慰他些什麼,續道:「在下真要哭出淚來的機會應是少之又少了……海境如此受天庇護,即使偶有天災也不致釀成大禍,若要論私人因素的話………」他當真偏頭想了想,打小不是讚揚就是欽佩,好似也沒什麼多令人傷心欲絕的苦事。

「既是如此,那本太子定是不讓先生落淚的!」

海境一片祥和,先生當下唯一的煩惱也只有自己了,北冥封宇由衷燃起守護的心,他日後要是當王了,也絕不令先生受到任何委屈。

「哈,殿下這番話,欲星移差點要打破不輕易落淚的傳說了。」

他難得忽略啞嗓的詼諧度,如此感性回應。

殿下放心,欲星移即使落淚,哪怕也是喜極而泣的淚水了。

待兩人回到宮裡,已是深更夜半,欲星移將他送回太子府,蟹大媽還來不及碎念幾句,便藉故溜回自己的居所休息了。

他遣走過分關心的侍從,獨自一人在房內理衣,定定看著卸下的外袍,那是欲星移沒帶走的東西,明明沒人了,還是忍不住望了望四周,確定真沒人會打擾,他一把抱起衣物,迅速上榻睡覺去。

他將那外衣穳在懷内,嗅著上頭令人心安的味道,明明是有些鹹澀的海水味,卻覺得比他愛吃的干貝還要好聞,他閉上雙眼,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先生…….」輕聲低喚末了,軟袍埋入滿足的微笑,他含笑入夢,夢裡總會有那人的身影,如果這片柔軟就是先生,此時此刻在他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待續)

04,竹馬。

翌年,欲星移正式入朝為相,由於深受老鱗王倚重,不論主持朝務、奏報朝綱,還是參與群臣們的研討會,皆是忙得不可開交,與從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語,遑論是與太子時時相伴,北冥封宇一下無法適應,雖然欲星移仍是天天來報到,但總是前腳剛踏進,又馬上被其他事情給拖走,他覺得無來由的孤單寂寞,心裡悶得難受。

這使他難得和欲星移相處時,開始會蠻不在乎地與之鬥嘴,像個愈活愈回去的懶魚,不窩書房了,整天躺在蚌殼椅上品茗賞珊瑚,偶爾還會叫外面的人進來陪下棋,悠哉喝茶嗑干貝糖。

欲星移對太子的古怪行徑只當是普通的過渡期看待,他雖事務繁忙,海境的公務其實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習慣後已逐漸上手,欲星移每天看著海帶收穫的清單報表,覺得再這樣下去他恐怕做夢都只能夢到海帶了,官拜丞相後,他很快就明白,鮫人一脈有無數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看,這相位他是愈坐愈無趣,覺得自己也許能有更多有所作為的事情,於是特別向王奏請,希望能讓自己提早行使鮫人出外遊歷的特權。

聽完他的請求,老鱗王差點從王椅上跌下來,緊張兮兮問道,是不是本王交代太多工作了,不然再另外設個文職幫忙丞相處理雜務吧,還是丞相想休假?本王准你一年的假期夠嗎?。

欲星移對鱗王長串的假設性問題沒有一一回答,僅淡定回道:「當今海境萬物安寧,不需要臣也能維持如此太平盛世,臣欲追求的,是出外考察遊歷,為海境帶來更多的興盛與進步,望王體恤先祖承襲下來的傳統,恩准微臣的請求。」

老鱗王一聽,當真從王椅上跌下來了,見他心意已決,明白人已是強留不住,只好暫緩做拖延回道:「丞相既是下定決心了,本王也不好再強留,但匆匆一行恐怕多有遺漏,待太子行冠禮後,在起程也不遲吧。」

之後,老鱗王也許是有意無意的,非但沒增設文職分擔雜物,反而委以更多國之要務,好似是希望欲星移不要覺得海境無聊,整天盡想著要出外遊歷這檔事。

他才剛下朝,與朝中元老開過會議,整天行程滿檔,直至這個時刻才得空前來督導太子功課,卻見到北冥封宇正在和下人比拼,看誰能一口氣喝乾最多的百里聞香。

「殿下真是好興致。」

本來還鬧得樂轟轟的魚蝦們,一聽見他的聲音,馬上安靜閉嘴,默默散開退離出去。

「殿下殿下……先生大可直呼本太子的名姓了吧。」他意興闌珊回過頭,臉上已不見青澀稚嫩,難纏的嬰兒肥自動消失了,眉目俊美絕倫,無疑長成了基因良好的美青年,畢竟是將行冠禮的人,言語卻有些不相稱的幼稚。

「不對,是該尊稱先生一聲丞相了──但本太子只喜歡叫先生,丞相聽了多生分!先生,先~生~~。」

「殿下想喚欲星移什麼,儘管喚什麼,但直呼殿下名諱這萬萬不可,規矩雖多,該遵守的還是得顧上。」欲星移板著臉打官腔,心裡隱隱不是滋味,太子明明對其他人舉止合宜,怎遇上自己就特別乖張,該不是過去將他逼太緊了?欲星移想想又覺得不對,自己可從沒用過逼迫的方式教育他。

「是,規矩是先生教出來的,先生說得算。」

欲星移沒有回話,只是默默閉上眼,想到其他臣子們對這未來主子一律讚賞有加,直誇丞相大人教導有方,他只能扶額無語問蒼天,難道真是他做人失敗。

「臣日前希望殿下預習的功課,殿下看過了嗎?」

欲星移縱然心中不快,仍是耐著性子慢慢導出他來此的目的。

「早全部看完了。」擺擺手,有些得瑟的語氣:「學生沒有任何問題。」

「殿下當真天資聰穎,看來已漸漸不需要欲星移的導讀了。」

「不許胡說!」北冥封宇心一急,話出口了才察覺自己態度太過,心裡一個忐忑,連忙結巴圓話:「先、先生這是要棄學生而去了,這可不成,先生在朝為相,雖是日理萬機的繁忙,但畢竟還身兼太子太傅要職,如此說法豈不是落人口實,落了個瀆職的罪名。」

說完,有些心虛地別過眼,還是忍不住偷瞄那人的表情,欲星移正別有深意地看著自己,好似要將他望進眼底,連他那不可說破的小心思也一併一起,北冥封宇向來不是擅長掩飾的人,心裡乾脆兩手一攤,準備聽天由命,聽從他的先生如何發落。

那欲蓋彌彰的解釋他看在眼裡,北冥封宇簡單不過的心思,他哪裡看不破,欲星移臉色一沉,正想說些什麼,外頭嚷來傳他接旨的呼喊,念頭一轉,想想這事慢點說也不遲,揮揮衣袖,不慌不忙地告辭:「多謝殿下提醒,欲星移日後定會更加謹言慎行,殿下若無其他要事,臣……告退了。」

後來,欲星移絕口不提那段小插曲,好似當作沒這回事的放他一馬,北冥封宇暗暗鬆口氣,也許是自己多想了也不一定。


這天是苦境俗稱的七夕,牛郎織女纏綿悱惻的故事,他不感興趣,僅覺得那是人族的情事,不是什麼特別日子,只是他身邊的那些侍從們整天忙進忙出,從清晨開始就不得閒,他一個好奇出外張望,就瞧見蟹大媽扛著整籃的竹片條走進來。

「蟹嬸,這麼多竹條是要做什麼?寫籤詩嗎?」

「唉唷!太子殿下,呵呵,不是的,這是特別削薄的竹片呢,今年宮裡年輕人特多,比往年都還熱鬧,難得過節嘛,我就吩咐人快去準備竹馬材料了。」

其實仔細算算,算不完一隻手的小青年,但對久居深宮的人而言,彷彿只要有小鮮肉,她就能看出未知的世界。

「竹馬?」他印象中的竹馬,是類似高蹺的玩具,那有什麼好玩的呢。

「是咱們海境專屬的咧,太子殿下也到年紀了,是該應景做一只竹海馬了。」

蟹大媽邊說邊抓了一把現成材料,當場教他如何製作竹海馬,嘴上不忘說明這是鱗族七夕的特產,以忠貞的海馬為意象,送給心上人表明心意,做為愛情的信物,以示不渝的深情,一生廝守,永不分離。

「先生也得做嗎?」他看著蟹嬸手上的完成品,直覺這不是什麼多難的玩意。

蟹大媽聽他這麼說,掩嘴笑了笑,我的小祖宗,凡是單身沒對象的人都得做上一只,哪怕沒心儀的人也得應景做做樣子呢。

他的手極巧,三兩下就變出精緻的小海馬,送出這檔事卻令他一個頭兩個大,掙扎許久,最後怎麼也決定不出個所以然。

不是他忽視蟹嬸的話,他本想親自送的,但在太子府茫然盼了許久,仍是不見欲星移,以往查功課的時辰早過,料想朝務應是分外繁忙,怕是欲星移就算結束後也不會到他這來了,北冥封宇心裡著急,打算去欲星移家門口站崗,礙於身份仍是耐住性子等待。

深夜該是熄燈的時刻,他仍懷抱一絲希望看著窗外,見到淡藍色的身影徐徐走來,北冥封宇瞬間有熱淚盈眶的錯覺,自己何曾這麼感性過,欲星移再忙還是不忘關心自己,他的先生總是這般好,他才會一頭栽下去,哪怕是未知的載浮載沉,也不願回頭上岸了。

「先生!」

他外袍一抓,急忙出門迎上,欲星移本還在外頭觀望,見著他,對他溫溫一笑。

「臣怕是殿下先睡了,還是過來看看,好在沒撲了個空……」

往熟悉的席榻上坐下,欲星移一臉疲憊,豆大燭光下的面容有些恍神。

聽欲星移這麼說道,他心底一股表白的衝動,拿出做好的小竹馬,訥訥開口:「先、先生,這是我親手做的……」緊張地句子說不完全,他閉上雙眼靜等那人收下,盼了許久,卻沒半點聲音,他疑惑睜眼,欲星移已是整個人倚在牆邊,一動不動,想來是累得睡著了。

他將顯然累癱的人半抱半扶起移上床,小心翼翼褪去繁雜的服飾,慎重拽好被角,見欲星移睡得安穩未曾被驚動,這才鬆了口氣,他在一旁看得出神,默默數起欲星移鬢角的細鱗,果真是……天生該是多少就再也長不出來了,他心裡一陣難過,不懂如此重要的東西,怎會應允自己當初無聊的兒戲諾言。

先生總如此溫柔待他,明明比自己還年少,卻得承受千斤擔似的責任,以前懵懂不明白,長大明白了卻又想引起欲星移的注意,希望得到特別的關注,到頭來只是自己貪心作祟,先生對他已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他想著過往的依賴,眼底湧出一陣酸澀,緩緩湊近低下頭,鬼迷心竅般地吻上欲星移的唇,不敢貿然深入,唇尖僅輕輕碰著濕潤的柔軟,暖暖醉人的鼻息叫他捨不得離去,直到欲星移發出夢囈喃喃,他才猛地起身彈開,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人的反應,所幸欲星移是真的睡熟了,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他伸手摀上自己的嘴,靜靜退到一旁,大氣不敢喘一口,深怕製造出任何丁點的聲響。

他、他這是在做什麼?他怎能對先生如此無禮!

北冥封宇一顆心七上八下,慌忙中隨手抓了邊上的書來看,意圖掃開雜亂的思緒,卻怎麼也看不進腦子裡,忍不住回頭偷瞄欲星移安靜的睡臉,心裡頭嘀咕想著,蟹嬸說人人都會做的竹馬,先生怕是沒時間完成了吧。

他起身翻出從蟹嬸那多拿的材料,念著也幫先生編一只竹海馬,但他做好又拆開,拆開又重做,相同的動作一再重複,怎樣都覺得這玩意做得不夠好,耗了大半時辰,在拆解組裝中反覆循環,最後睡意來襲了才罷手停下,他怔怔看著那兩只竹海馬,心裡想著,如果它們能送給兩情相悅的人該有多好啊。

天還濛濛亮,欲星移已習慣性地轉醒,他很快想起今天還有重要的朝議,連忙起身整理儀容,見北冥封宇趴在一旁酣睡,皺了皺眉,便將人抱上榻歇息。

正欲離去時,瞥見案上那兩只童趣盎然的小物,他望了一會,遲疑半晌,直到外頭傳來催促似的報時,他拿起其一收入懷內,便匆匆離開了。

欲星移一門心思皆專注於朝堂,待議政告一段落,得空小憩,他這才掏出一直收在懷裡的小東西細看,神色若有所思,好似行了什麼不該為之事。

「哎呀,丞相大人,那只竹馬……」

一個眼尖的老臣瞧見,哪肯放過八卦的好機會,這話匣子一開,愛湊熱鬧的魚紛紛圍上來,呵呵笑地開始熱議討論。

「大人再過幾年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啦。」

「是哪家的水姑娘這麼有福氣,能得大人青眼有加呢?」

「呵,我昨夜著實累得慘,今早醒來,腦子還沒轉醒,即發現紅娘趁夜將這小馬給牽來了。」

「呵呵,怕是驚動了大人,所以請府上僕役偷偷送上了吧?」

「這嘛……誰知道呢……」

欲星移淡笑應著,便就此打住不多做回話,不讓話題再繼續圍繞著他轉。

自己昨夜只去了一個地方,醒來又是見著誰,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太虛海紀載,人間七月七,竹條疊疊織,良緣寄鱗馬,綿綿遞情思。

他終究是伸手招惹,應了這應不得的情意。

(待續)

【欲鱗】君君臣臣,01~02

01,先生。

欲星移是海境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機敏睿智過目不忘是基本,待人處事亦顯世故的謙和圓融,說話更是慢條斯理地穩重,如此經天緯地的神才,當真是鮫人一脈未來的希望燈塔,所以當長老們微笑微笑再微笑地想將他推出去充當太子伴讀時,他也理所當然的應下了。

本來欲星移對仕途是不感興趣的,海境一向避世,對外界鮮少聯繫,這般平和不好鬥的民族天性,每天悠哉培育海草蚌殼自給自足,也夠自由快活地度過大半輩子。

到了赴任的那天,欲星移這才發現自己不僅僅是伴讀而已,原來他竟是要身兼未來的帝王師了,只因欲星移還未及弱冠,怕為人所質疑,便名義上作伴讀便是,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孩子,要喚他一聲先生,別說對方會抗拒了,連自己都感到十足十地彆扭,更何況當今太子的真實歲數真要算起來,著實要虛長自己幾歲,思及此,欲星移只覺得額上已隱隱犯疼。

他太過少年老成所致,沒有和同齡孩子相處的經驗,欲星移試著想像這海境鱗太子會是怎樣的人物──────唉,才多大年紀,大概是還掛著鼻涕,呼朋引伴捉弄海龜尋開心的毛屁孩吧。

他這麼想著,由東宮侍從帶領,小徑下繞繞轉轉地,那魚人帶他來到一座珊瑚園便默不吭聲地消失了,他當下百思不得其解,這是在故弄什麼玄虛,皇室規矩千百種,悠哉慣的自己真要不習慣了,大不了回老家種海帶去便罷。

欲星移心裡嘀咕,腦子到還是轉得快,四處張望了一會,便尋到園子內唯一的廂房,輕叩推開門,裡頭的人看似正專注用功呢,被突來的聲響一干擾,那人愣愣抬起頭,圓滾滾的饅頭臉,額梢及眉眼旁佈著淡紫色的鱗,鬢旁的鰭耳在沉靜中噗噗動了兩下,這令欲星移更低估了他的年齡,都多大的歲數,竟還沒脫離嬰兒肥的夢魘。

一個不明所以,一個千百思緒,兩人都不說話,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你了許久,欲星移率先緩過來,他不急不徐地作了個揖,溫溫低道:「在下欲星移,拜見───」低頭,腰板子還未及彎下,便被那人出聲喝止。

「不───!」清澈響亮的嗓音,搭配稚氣的臉龐顯得突兀,聞聲,欲星移停下動作,不解地望向他。

四目迎上,清靈的眸這才醒神,一張圓臉脹得通紅,張嘴結巴不成句,慌慌張張擱下已顯破舊的書頁,上前向他行了禮。

「呃、失禮!不才學生北冥封宇,拜見先生!」極其恭敬地,每個動作皆緩慢到位,跪拜了下來。

初時描繪的屁孩形象太過根深蒂固,本人竟是這般意外的乖順聽話,欲星移頗微訝異地張張嘴,自豪能震懾長老們的辯才當下竟瞬間失靈。

「太子殿下,這、快快請起──欲星移擔不起這等大禮。」

「不,父王特別交代過了,見到先生時萬不可失禮。」

「欸,殿下這樣……欲星移要如何同殿下說話呢?」

欲星移這麼說著,對方才願意由他扶起,站直了身板,這才發現,北冥封宇竟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這………不愧是養尊處優的鱗太子,營養過剩了吧。

既然是個聽話的孩子,欲星移心裡自然樂得輕鬆,老鱗王怕他受委屈,在宮外附近替他打點了安身之處,通勤距離是一般魚慢慢飄游都飄得到的方便,欲星移住好睡好,離鄉背井的愁緒是一丁點也蕩然無存。

欲星移平日便陪著太子念書練字,他多陪一天,北冥封宇對他的崇拜是愈加不可收拾,先生即是讀了很多書才這般無所不知吧,鱗太子其實也是愛看書的,只是理解不及欲星移快捷罷了,若有疑問,便不辭辛苦深夜從宮裡溜出,翻牆也要翻進欲星移家裡,大有沒得到解答便睡不著的衝勁。

初時,欲星移被他的舉動著實嚇了一大跳,趕他回宮又特麻煩,要是被守衛的魚兵發現,那可是平白多添了不必要的驚動,只好耐住性子一一解惑,直到東邊漸現魚肚白,北冥封宇真正犯睏了,在他半哄半騙下,才肯乖乖睡下休息,他被這麼折騰也累了,顧不上什麼身份之分,蒙頭在北冥封宇身旁這麼睡去。

好幾回宮裡找不著人,鬧得雞飛狗跳,找上他這來才鬆口氣,一整排東宮的蝦兵蟹將在他家門前下跪求饒,請鱗太子別再同他們開這種玩笑,北冥封宇有些不好意思,口頭上說下回不會了,但每逢三更尋根究底的癮頭發作時,又按捺不住,翻牆而去。

後來宮裡的人都漸漸習慣,啊、太子殿下又失蹤了,準是在欲先生府邸下過夜了吧。

連日鬧騰下來,欲星移頂著熊貓眼有些受不住,這廂該是正常陪讀的時間,北冥封宇正勤奮磨著墨,他以書本作遮掩偷打盹,北冥封宇連喚了好幾聲都不見回應,便擱下手邊工作,靠向前想瞧清楚,耳鰭又噗啊噗地鼓動,欲星移突然一個警醒,這才發現自己失態。

「咳、讓殿下見笑了。」伸手平了平早備好的紙硯,欲星移信手拿起筆,有些不好意思地輕點紙緣潤墨,好藉此轉移渙散的注意力。

「怎會呢,是我不好,讓先生操勞了。」北冥封宇心裡有些懊惱,他怎麼就這樣不知分寸,令先生連日勞累至此,見欲星移已落下一筆,他連忙收斂心神,跟著提筆捻墨,酣墨落紙。

他不及欲星移寫得好,但平日功課做足下,還是有些基礎底子,今天卻不知怎麼地,滿紙歪曲的怪字,這若是讓不知情的路人看到了,定是直接說出個醜字,北冥封宇愈寫愈心煩,忍不住開口:「先生。」

「殿下想稍作歇息?」

「不,本太子還不累,倒是……我能寫先生的名字嗎?」

「殿下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欲星移唇角輕揚,眉眼含笑回應。

「我也陪殿下寫吧。」他就著角落空白處,一筆一勒勾出一手鐵畫銀鉤,北冥封宇難得不看他的範本依樣畫葫蘆,自顧自寫起『欲星移』三字,他也不在意,只是微笑看著他。

這人全神貫注或有所疑惑時,總是這樣啊,鰭耳抖動的頻率比平常還大上許多。

這時服侍的下人見時辰差不多了,送上茶點暗示殿下需稍加休息,欲星移不動聲色給北冥封宇倒上一杯,連同饞嘴的蝦餅也一併擱在桌旁,那動作極輕,卻仍是被北冥封宇給察覺。

他伸出手欲接過茶碗,卻又微微一縮,欲星移察覺他的怪異,正欲詢問,北冥封宇的目光已給了答案。

「先生的手真是好看。」反觀他的手,即使都是生作一掌五指,手掌指節處仍是隱隱鱗片橫生,不似鮫人那般,有雙光滑的手。

「怎會呢?我覺得殿下的手和我的手,並沒有不同。」欲星移說著,拉過他的手來比看。

「先生沒有這樣的東西。」另隻手伸過來,明確指出微微反光的細小魚鱗。

聞言,欲星移不說話,只是加重手上的力道,將他的手拉到眼前,拿起墨未乾的筆,慢慢點黑了那幾片魚鱗,北冥封宇還一頭霧水的當下,欲星移把自己手上相同處也一併染黑,兩隻手又重新擺放一起做比較。

「這不就一樣了?」

他定睛瞧了瞧,乍看下當真相似,但──北冥封宇這才明白,是先生的手他才覺得好看的,只是因為先生的緣故。

他不知該如何回話,該說先生當真機敏,不負太虛神鱗之名等等云云嗎,他一股情緒上來,最後只淡淡說句:「讀書吧。」

窗外日頭正盛,欲星移不著痕跡地挪動身子,替北冥封宇遮掩了有些刺眼的陽光,雖是身處海境,但這鯤帝一脈幼體尚未成熟時,初生之鱗是脆弱非常,在盛夏正午的日毒下,可經不起長時間的曝曬。

他就這麼坐在北冥封宇身後,一字一句地誦書,偶有不解便稍加解釋,看這人耳鰭晃動的節奏,他不用看臉,學生理解的進度已能略知一二。

「先生。」他沉吟一聲,若有所思的低下頭。

「殿下又有不解處?」

北冥封宇點點頭,擱下熬了一下午的書,眨了眨酸澀的眼,這才開口:

「書上說鯤帝一脈凡是雄性,成熟後鯤鱗則自然附體生成,必須維持半甲子方能收放自如,在此之前無法保持原本的樣貌與形態。」

「是,這是鯤帝一脈必經的成長過程。」

「必經過程……..」

他打從心裡不喜愛,聽說會冒出更多不同色澤的鱗片,又或許是有些駭人的嶙峋突起,和原本的樣貌相差甚遠,每人依體質不同,附體後會變成什麼樣子皆無法預知,他的父王在他出生前便開始起了變化,現已覆體經年,其前後差距究竟如何,他甚至對自己父王原本的樣貌都無從得知。

「殿下。」欲星移淡笑,似是猜出少年彆扭的愁思,俯身向前拿起有些被嫌棄的書本,拉著北冥封宇的手,在手心上以書卷作勢輕敲了敲。

「殿下終是會成長,承攬一切,成為海境人人愛戴的王,一方和諧之境的仁君。」在那人眨眨眼的同時,他終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輕聲溫道:「沒有這必經過程,如何能成王呢。」

「先生……」他作應地喚了聲,心裡默默一嘆。「明白了。」又抬頭看了看欲星移,這才願意好好回話:「本太子明白先生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所背負的責任,適才筆尖在手心游走的觸感仍在,是那樣的輕柔,卻酥酥癢癢地令人難忘,此時此刻,他竟覺得心頭上也有相若的感覺。

若是成長後,先生依然待他這般好,成長又有何所懼。

他們自初識便身分有別,心靈卻若有似無地相互吸引,意外契合。

(待續)

02,變聲。

本來在東宮當真閒來無事,他以為自己不用去沾惹朝中眉角,如此悠哉數蚌殼度日,想不到老鱗王竟在百忙中特地下旨召見他,老家聽到風聲,連忙八百里海馬加急,特地送來準備入朝覲見王上的官服,呃,他都還沒謀個正當職位呢,只是面見王上也未免誇張。

仔細想想,老爸問問老師,自己兒子的學習進度,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吧,面對海境之主,欲星移平常心應對,他不是好巴結之徒,是打從心底讚揚北冥封宇一番,太子聰敏好學假以時日必定巴拉巴拉等好話盡出,老鱗王邊聽邊慈祥笑著點頭稱好,緩緩說出心中決定:「欲先生雖是年少,但著實天縱英才,超越古今聖賢,本王若不破格拔擢,豈不是埋沒良才,待先生束髮後便出任吾海境鱗相,日後封兒便託付於你了。」

欲星移默默在心裡蛤了一聲,倒是不敢推辭,一個恭敬跪地謝過王上。

要事底定,欲星移轉往太子書房,繼續他陪讀的日常基本差事,由於時候晚了,北冥封宇留他一起用膳,欲星移對自己要升官的事隻字不提,許是覺得沒有必要。

「膳房的人說這是黃海有名的鮮貝,清水川燙後,僅以海鹽調味,完全保留原味的鮮美,先生多吃點。」說著說著,手也停不下來,幫欲星移夾滿一整碗的海鮮大餐。

「這、殿下,欲星移自己動手即可,讓殿下服侍實在有違常理。」

「怎會違背常理呢?雖不達色難標準,但有事弟子服其勞,本太子還是做得到的。」

「殿下畢竟身分尊貴,尊師固然重要,心意上點到就好,日後殿下當王上了,即使是殿下的先生,也必是要下跪行禮的。」欲星移說著,已起身按下北冥封宇閒不住的手。

「既不適用,那我還看那些書做什麼呢。」北冥封宇拿著筷子翻了翻貝殼,忍不住頂嘴,他不過就是希望欲星移多吃點,哪來這麼多七七八八的規矩。

「殿下………」欲星移無奈,想著這孩子平時乖巧聽話,怎就在這等小事上會同他爭辯。

「我只知道先生個頭比我矮小,想來平時定是吃得不夠多吧。」

北冥封宇腸子沒打這麼多千千結,坦率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這句話意外戳中欲星移痛處,他隱而不發作,僅淡淡回應:「承蒙殿下關心了。」內心暗地呵呵想,不是他吃得不多,而是殿下你發育良好,鯤魚本來就長得快,明白了嗎嗎嗎嗎嗎嗎───!

北冥封宇自然不知欲星移的心裡話,先生不再推拒他的好意,他便樂得開心,吃起飯來也特別香,然他沒料到一夜夢醒,現實卻如海嘯般來襲,將他淹沒至絕望的深淵之中。

他一早醒來就發現變聲了。

剛開始,北冥封宇只覺得不像自己平時說話的聲音,嘗試性又發了幾聲,想來是成長期沒轉好,現在的聲音有些嘔啞怪奇,當真不甚悅耳的沙啞,他懵了,呆巴巴張了張嘴,房裡便再也沒半點聲響。

當日,欲星移如常來教書,嘴裡咬著書上艱澀難懂的句子,每到一段落便提出相關問題,要他發言回答,他總彆扭的故意裝啞巴。

「殿下………」欲星移扶額,都說真正進入青春期才是頭疼的開始,果真不假。

「殿下一直不說話,欲星移無法得知殿下是真懂、還是不懂,這般蹉跎下去,著實會影響殿下的學業進展。」

欲星移難得口出訓言,但眼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那人仍是不願意回話。

「殿下?」挑眉,欲星移又想問個明白的同時,北冥封宇猛地起身,轉頭往門邊跑去,難得粗魯的推開守在外面的侍從,在一片慌亂驚呼中,快速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欲星移傻在原地不明所以,這、這…….他不久前還在老鱗王跟前讚譽有加的好學生,竟破天荒的公然翹課了──!

他連忙鎮定下來,要外頭的蟹大媽稍安勿躁,三步併兩步出外尋找,最後在那座珊瑚園尋到那條魚影,欲星移心中暗歎,不愧是鯤魚啊,竟游到這麼高的地方去了,他仰頭望了望,殿下、殿下的喚了好幾聲,那礁石上頭的身影完全不理不睬,北冥封宇正專注看著手裡的事物,他離得太遠瞧不清那是些什麼東西。 

「唉。」欲星移還是頭一回被這麼忽視,清咳幾聲,有些故意地拉開嗓子:「莫不是……昨夜殿下遇上那傳說中的刀勞鬼,被陰狠的小妖給毒啞了?」他講的正是不久前才為太子講授的搜神記其中篇幅,北冥封宇只聽了片段,便央求他別再說下去,欲星移只好將鬼怪類的書籍一一從課綱上劃去。

聞言,北冥封宇氣呼呼地轉頭看向他,終是耐不住開口:「請先生莫再提妖鬼之言了!」一聲怪嗓,宛如驚濤駭浪,撼天動地,連岩縫間休憩的美人蝦也像是遇上天敵般,飛逃而去。

「這…………殿、噗────」雖然欲星移極盡克制之能事,他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先生笑話我了。」怪嗓仍是嗡嗡呀呀揮之不去,瞬間有鴨子在耳邊呱呱吱喳的既視感。

「不、不是……只是殿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天,他再也忍不住,乾脆就此辭職不幹了吧,雖還沒到告老還鄉的程度,積穳的賞賜也夠他回家開田買海帶苗了。

「先生!」見欲星移愈笑愈開心,北冥封宇難得提高音量,平時只是溫溫鼓動的鰭耳倏地立起,看來他是十分在意。

「咳咳、是欲星移見識淺短,冒犯殿下,請殿下恕罪,莫與在下……與在下一般見識了。」明白是自己太過,欲星移連忙正經回神,只是,他怎就不知道,鯤魚青春期會有如此趣味的變化呢。

「將先生治罪倒是不敢,只是請先生別再這般笑話本太子了。」

北冥封宇將手上皺巴巴的紙收起,順著海流一躍而下,語氣有些受委屈。

「是,欲星移在此立誓,絕不再笑話殿下任何事。」

「以鱗立誓,說謊的是章魚!」欲星移主動開口發誓,他心裡不再憋屈,自臂上取下一鱗,作勢交換,海境鮫族因身上覆鱗稀少,便有互許鱗片立下誓言的習俗,北冥封宇早前聽欲星移這麼說起,今回可說是有樣學樣。

「殿下的學習力真是驚人。」北冥封宇不是鮫人,這約定對欲星移而言顯得較吃虧,但自己理虧在前,他只好取了為數不多的鬢鱗,遞給太子。「是,說謊的是章魚。」他這麼應著,順手收下透著青瑩晶光的鱗片,點頭笑道:「殿下,明天會繼續上課了吧?」

「這是當然!」北冥封宇爽快回應,眉眼笑得燦爛,像極終於得到糖的孩子。

「不過,看來是欲星移多慮了,殿下本就勤奮用功,即使翹課也不忘私下多做功課。」欲星移說著,指了指北冥封宇一直藏在身後的紙團子。

「啊、恩……是啊!本太子不過就是想自習,圖個輕鬆罷了!」經他這麼提起,北冥封宇下意識後退數步,顧左右言他,態度遮掩,不願讓欲星移瞧清上頭的內容文字。

欲星移看在眼裡,笑在心底,他這個太子殿下呀,已經開始學會偷偷藏東西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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