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海桃。
晨光微曦,壟罩在薄霧舒爽的味道裡,天際奔迎來了初道冷流,背光潑灑出一縷弧線,屋內擺設皆被陽光滾上一條條柔漾金邊,直蔓延至榻上交纏人影滿身青螢。
他瞇著眼轉醒,慵懶打了個呵欠,還犯睏的大腦緩慢運作,偏頭一望,就見還未清醒的欲星移。
過去也不乏與這人睡作一塊的經驗,許是他天生體溫偏寒,那人睡迷糊了總愛蹭過來貼著他圖涼快,他那時童稚懵懂,生性亦是老實直腸子的性格,不敢擅自妄動,戰戰兢兢僵在原位,兩眼眨巴眨巴地思考著,好奇為何同樣是魚,彼此的溫差卻迥然有異,待先生真睡飽了,才敢翻過身佯裝也剛睡醒的樣子。
方回憶至此,果不其然,欲星移睡夢中又咕嚕一聲滑進他懷裡,頭髮搔得他鼻子發癢,他下意識偏過頭,輕捏自己鼻頭按下打噴嚏的衝動。
「師相、師相,時辰差不多了,該起床了。」
有哪個王會叫自己臣子起床的,欲星移總能寫下海境歷史的傳奇新頁。
數聲低喚皆未得回應,他忍不住輕拍他的臉,見沒反應,又用指鰭刮了刮那鱗,可被騷擾的人仍是睡得香甜,渾然無所覺,他夢裡正偎躺在一塊涼爽舒適的貝殼裡愜意好眠。
鱗王感到困擾的同時,屁股冷不防被捏了一把,他無奈望向懷中人,師相此時總該是醒了吧?
但仔細瞅了半晌,這人仍是雷打不動的貪睡賴床,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夢啊……?
他心懸著日前囑咐右文丞的事物,依右文丞的行事效率,今日該有個交代才是。
眼見時候不早了,再不起身恐會誤了朝議,他暗忖先別驚動了師相,小心翼翼拿開欲星移的手,緩慢輕移挪身下榻,也不知是否該慶幸昨晚一夜歡好,至少醒來衣不蔽體行動方便,若否,真要成了那斷袖之君。
他俐落地穿戴整齊,一身鎧甲在晨光下耀人眼目,盡顯王的威儀。
鱗王向來自律,且習慣凡事皆自行打理,於是這個時候了也沒有下人會前來雞婆提醒,他心念一轉,想想給其他人撞見師相光溜溜的模樣總是不妥,又回身至床前一拉一扯給師相裹了個嚴實,欲星移只覺得有點熱,眉頭輕蹙蠻不甘願地滾進裡邊去。
海境宮內大殿上,今日鱗王依舊來得準時,欲星移已將所有事務移交右文丞全權處理,近來循序漸進也算安排得井井有條,多半沒有擊鼓跪諫的糟心事,右文丞規矩地條列待辦事項,奏報至一階段,後才呈上鱗王殷殷期盼的東西。
那是從極北之地尋獲的深海大蚌殼,天生蘊含寒氣能量,表面自然生成薄涼的片片冰屑,光是擺在一旁,便能感到透心沁涼,北冥封宇覺得這是給師相新居落成最適合的賀禮。
顯然大蚌殼甚得鱗王歡心,他敲了敲貝殼,對清脆亮音讚許不已,隨口笑問夢虯孫的下落,右文丞聞言,心頭一顫,發著與往常無異、彷彿生無可戀的抖音表示目前尚未有龍子明確的消息。
他聽罷斂眸一笑,也是,果然血脈相連藏不住,這在外樂不思蜀恐怕是某種基因遺傳吧。
待鱗王結束議政回轉,榻上已空無一魚。
他信步來到後苑外,熟悉身影正佇立在樹下,水藍色髮絲拂落一抹笑意明媚,那人手裡捧著一顆桃子好不悠閒,額角薄鰭輕快抖晃,襯出一絲銀藍悅色。
原來是夢見了桃子…………他腦內一瞬閃過古怪念頭,無奈勾唇輕笑。
欲星移痴痴地望看眼前一片成串桃紅,海境原本不該生有這等奢侈景致,畢竟原始生長環境不同,還得適應海面下的壓力與鹹度,已是違反自然原則,不過權貴奢華的閒情雅致大抵如此,即使得誇張耗盡錢財人力,亦是想盡辦法哭它個三天三夜不罷不休。
有白亮亮的珍珠啊,在海境香菇也會開花,最後終於培植出海境僅此兩株的海桃花,自然邀功似地進獻給鱗王作壽禮。
他當時在旁,總會忍不住想起夢虯孫篳路藍縷的身影。
眼前美漫飛絮如詩如畫,欲星移內心隨之牽引,不禁回想起過去,那時北冥封宇還會氣皺一張圓臉和他鬧彆扭,氣頭上甩化出一片小藍尾,仗著鮫人水性不如鯤魚,迅捷飛快的游得不見魚影。
原因不過就是北冥封宇一字一句認真誦書時,他掩嘴偷偷低笑而已。
那時的太子殿下還不知道,鮫人雖不擅游水,但特殊感知能力可是海境一等一呢。
北冥封宇窩在一處天然隱蔽的礁岩暗窟內,這回八成氣得不輕,哭累了索性就地睡下,也不願回宮見他,鯤魚自然散發出的天生費洛蒙,凡是水族生物,皆難以抵擋無不喜愛,北冥封宇獨自睡得香,無意識地吸引一堆魚蝦蟹貝兼水母成群圍繞好不熱鬧。
欲星移尋來,方一靠近,有警覺性的魚蝦皆快速逃離開來,剩下的盡是些沒生大腦的浮游生物,依戀似地貼繞著紫藍鱗片打轉。
他撥開那些阻礙,細細端詳紅通通的睡臉,看傻了,自己也紅著小臉親了紫饅頭一口,他當時年少,雖是滿腹經綸閱古通今,也不完全明白這莫名的悸動是源自鯤魚的天生魅力,還是某些未知的東西。
腦子使太快險些要打結,見紫饅頭貌似受擾地轉醒,他強自按下心中疑惑,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口。
「回、回去啦,殿下睡在這會著涼的。」慌忙下,順手幫他拔掉還黏在身上的海星、海蟲與蛤蜊。
「先生……….」微頓,剛睡醒這啞聲真特別刺耳,「……本太子不與章魚小輩說話的。」初醒仍難消滿肚悶氣,偏過頭,有些故意地諷刺了欲星移。
「呵,章魚也是海境子民,殿下千萬別有這般貴賤分別的想法。」
以往海境流傳的寓言故事裡,章魚因天生模樣不討喜,免不了被當作是罪惡象徵或狡猾多變的代表,已習慣被鱗族人拿來當作奚落的口頭禪,也算擔盡許多莫須有的罪名。
「在下就是食言成了章魚,才游得這麼慢,這時候才尋著殿下的蹤影。」他邊說邊摘掉北冥封宇身上最後一顆海螺,又摸了摸小腦袋,起身欲離去,卻慢悠悠地三步一回眸。
「章魚先生要走啦,殿下真不回去嗎?」
「先生哪裡是………….」對自己唐突的氣話又惱又悔,他這是、這是何必嘔氣,「先生若是章魚,我才智不及先生何止千萬里,我定是更為平凡無奇的………..章魚了。」話尾三字不及落下,嘩啦一聲,羞愧的身影已頭也不回地游出洞外。
「殿下、殿下,游慢點……」
北冥封宇沒有回頭,只往後伸出手適時拉住他,他在逆流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速度,一抬頭,眼前那雙緊貼髮際的鰭耳啪啪啪地飛快節奏令他又忍不住憋笑幾近內傷,此時若是他在游水,恐怕是要失衡溺水了。
明明是驕傲地獨善其身的高貴鮫人,卻彷彿擺脫不了蟄伏血脈的宿命般,甘願沉淪於跨種族的致命情感,先祖如此,夢虯孫雙親如此,他亦如此。
「師相不再上朝了,日後有何打算?」
過往回憶被突來話語打斷,北冥封宇已來到他身前,伸手取過只剩一口肉的果核,最後一點清甜便順勢進了嘴裡。
他真心好奇智冠群倫的人怎就此賦閒隱逸了。
「王……」對於鱗王的問題,他選擇暫時沉默,眨了眨眼不回話,明擺地轉移話題言道:「欲星移蒙王上厚愛,若王允許,臣希望───」
海桃珍稀難得,兩相爭豔實屬可惜,不如其一,賞給微臣吧。
倏地,海流翻騰湧動,碎瓣飄晃清香灑落,粉霞飽滿的枝條沙沙作響相得益彰,卻不及那答允的暗啞沉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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