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鱗】君君臣臣,03~04

03,珍珠。

北冥封宇對自己的破嗓不是沒有嘗試補救過,但無奈給太醫仔細診查也束手無策,用盡各種鱗族祕方皆宣告無效,只勉強開出幾帖潤嗓的藥方,幫他補補喉,看是否有改善的空間,他長期操著一口公鴨嗓,日子一久,也就漸漸習慣了。

海境內最近氣候不太穩定,不時颳著陣陣強流,那暗流之猛烈,讓原本波瀾不興的平靜海底,活像遭地面颶風襲捲過般,鱗族族民們頻頻抱怨即將收成的海菜昆布,都給吹得東倒西歪,輕微的,勉強撿起算完整的部分還能自己吃,嚴重點,全被吹翻飛了實在血本無歸。

欲星移是未來鱗相的不二人選,老鱗王派下任務,指名要他到各處實地查看,若能帶上太子一同,那是再好不過,欲星移本還擔心太子的維安問題,但想想自己未免杞人憂天,鱗族實在不可能出現意欲行刺儲君的歹徒。

北冥封宇頭一回遠行宮外,一路上煞是新鮮的走走瞧瞧,欲星移這些年身板拉長的速度比自己快,眼看已將近眉眼齊高,他心裡踏實高興,因為他不用再低著頭看先生若有所思的模樣,那樣的先生看起來特別憂愁,一點也不開心。

欲星移處理事情的效率極快,在巡視各族落的田地後,詳細估算了實際損失的情形,他在旁一邊幫忙整理紀錄,整日忙下來,交付的差事已完成泰半,也是時近黃昏,欲星移看眼下時間充裕,現在趕路回宮還來得及,便拎著北冥封宇往回頭熟悉的路上前進。

天色漸暗,本來被暖陽曬得一片和煦的海境,現已變作隨時有暗流鼓動的陰涼冷域,欲星移擔心北冥封宇受不住溫差變化,將身上的外袍取下,順手幫他覆上。

「先生呢?」

他覺得自己身上的鱗片怎就如此不耐,怕熱又畏寒,到底生來做什麼用的。

「鮫人不怕冷的。」欲星移故作輕鬆這麼回應,抬頭望了望,心中一個舒坦,微微笑道:「難得,能看到這麼多星子,明日總該是個好天了。」

欲星移瞧他也跟著仰頭望天一臉茫然,笑著湊近牽起他的手,伸手指指這裡,又指指那裡,這是造父四、那是參宿二等等的耐心解釋著,怕他顧找星位在夜幕下走失,手裡又抓得更牢,不忘繼續比劃那些星子的軌跡與表意,北冥封宇的腦袋跟著欲星移指出的方向,一下轉東,一下望西,忙不迭地晃來晃去,頭頂星空斑斕他是看花了眼,也不完全清楚欲星移指的是哪幾顆星星。

也許在欲星移牽起他的同時,他就已經昏頭了,哪顧得上什麼星星呢。

倏地,路上颳起一陣強流,他被吹得睜不開眼,欲星移連忙將他攬進懷裡,抬手替他遮掩這突來的寒意,待風頭過了,便拿出巾帕幫他擦拭眼角分泌出的少許淚水。

「先生怎麼像沒事人似的?」同樣是魚,相較之下,他好似弱上許多。

「殿下,鮫人是不會輕易掉淚的。」他伸手理了理眼前的一頭亂髮,將那人被風吹歪的外衣多打了個結,確定裹得嚴實了,便慢慢退開。

「喔,這是為何?」

眼看彼此的距離被拉開,他連忙跟上主動拉起欲星移的手。

「因為鮫人的眼淚極其珍貴,傳言道,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欲星移由他拉著,刻意放慢腳步,對他眨眼笑道:「殿下最怕看的怪詭異談,可是詳細記載了許多。」

「鱗族歷史有註明就夠了吧,那多半是外人所杜撰不是嗎,先生真要被抓去做燈油了,本太子絕不輕饒那自私自利的人類。」

他不是怕鬼,只是討厭蓄意嚇人的字眼,危言聳聽不說,還干擾了許多種族原本與世無爭的生活,真要有人信了,專門抓鮫人擠珍珠扒皮榨油那可如何是好,他這麼想著,不自覺加重手上的力道,欲星移似是回應般,往手心包覆的溫暖輕輕一握。

「殿下放心,鱗族已避世千年,外界多半不認為鮫人是真正存在的,自然也不會有意圖牟利的匪類了。」

沉沉暗路下,星光已漸顯黯淡,他腦子胡思起那些鱗族可能受迫害的臆想,頭皮一陣發麻,但有先生牽著,他覺得自己好像一點也不怕了。

感覺手上的力道仍是緊繃,欲星移還想安慰他些什麼,續道:「在下真要哭出淚來的機會應是少之又少了……海境如此受天庇護,即使偶有天災也不致釀成大禍,若要論私人因素的話………」他當真偏頭想了想,打小不是讚揚就是欽佩,好似也沒什麼多令人傷心欲絕的苦事。

「既是如此,那本太子定是不讓先生落淚的!」

海境一片祥和,先生當下唯一的煩惱也只有自己了,北冥封宇由衷燃起守護的心,他日後要是當王了,也絕不令先生受到任何委屈。

「哈,殿下這番話,欲星移差點要打破不輕易落淚的傳說了。」

他難得忽略啞嗓的詼諧度,如此感性回應。

殿下放心,欲星移即使落淚,哪怕也是喜極而泣的淚水了。

待兩人回到宮裡,已是深更夜半,欲星移將他送回太子府,蟹大媽還來不及碎念幾句,便藉故溜回自己的居所休息了。

他遣走過分關心的侍從,獨自一人在房內理衣,定定看著卸下的外袍,那是欲星移沒帶走的東西,明明沒人了,還是忍不住望了望四周,確定真沒人會打擾,他一把抱起衣物,迅速上榻睡覺去。

他將那外衣穳在懷内,嗅著上頭令人心安的味道,明明是有些鹹澀的海水味,卻覺得比他愛吃的干貝還要好聞,他閉上雙眼,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先生…….」輕聲低喚末了,軟袍埋入滿足的微笑,他含笑入夢,夢裡總會有那人的身影,如果這片柔軟就是先生,此時此刻在他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待續)

04,竹馬。

翌年,欲星移正式入朝為相,由於深受老鱗王倚重,不論主持朝務、奏報朝綱,還是參與群臣們的研討會,皆是忙得不可開交,與從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語,遑論是與太子時時相伴,北冥封宇一下無法適應,雖然欲星移仍是天天來報到,但總是前腳剛踏進,又馬上被其他事情給拖走,他覺得無來由的孤單寂寞,心裡悶得難受。

這使他難得和欲星移相處時,開始會蠻不在乎地與之鬥嘴,像個愈活愈回去的懶魚,不窩書房了,整天躺在蚌殼椅上品茗賞珊瑚,偶爾還會叫外面的人進來陪下棋,悠哉喝茶嗑干貝糖。

欲星移對太子的古怪行徑只當是普通的過渡期看待,他雖事務繁忙,海境的公務其實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習慣後已逐漸上手,欲星移每天看著海帶收穫的清單報表,覺得再這樣下去他恐怕做夢都只能夢到海帶了,官拜丞相後,他很快就明白,鮫人一脈有無數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看,這相位他是愈坐愈無趣,覺得自己也許能有更多有所作為的事情,於是特別向王奏請,希望能讓自己提早行使鮫人出外遊歷的特權。

聽完他的請求,老鱗王差點從王椅上跌下來,緊張兮兮問道,是不是本王交代太多工作了,不然再另外設個文職幫忙丞相處理雜務吧,還是丞相想休假?本王准你一年的假期夠嗎?。

欲星移對鱗王長串的假設性問題沒有一一回答,僅淡定回道:「當今海境萬物安寧,不需要臣也能維持如此太平盛世,臣欲追求的,是出外考察遊歷,為海境帶來更多的興盛與進步,望王體恤先祖承襲下來的傳統,恩准微臣的請求。」

老鱗王一聽,當真從王椅上跌下來了,見他心意已決,明白人已是強留不住,只好暫緩做拖延回道:「丞相既是下定決心了,本王也不好再強留,但匆匆一行恐怕多有遺漏,待太子行冠禮後,在起程也不遲吧。」

之後,老鱗王也許是有意無意的,非但沒增設文職分擔雜物,反而委以更多國之要務,好似是希望欲星移不要覺得海境無聊,整天盡想著要出外遊歷這檔事。

他才剛下朝,與朝中元老開過會議,整天行程滿檔,直至這個時刻才得空前來督導太子功課,卻見到北冥封宇正在和下人比拼,看誰能一口氣喝乾最多的百里聞香。

「殿下真是好興致。」

本來還鬧得樂轟轟的魚蝦們,一聽見他的聲音,馬上安靜閉嘴,默默散開退離出去。

「殿下殿下……先生大可直呼本太子的名姓了吧。」他意興闌珊回過頭,臉上已不見青澀稚嫩,難纏的嬰兒肥自動消失了,眉目俊美絕倫,無疑長成了基因良好的美青年,畢竟是將行冠禮的人,言語卻有些不相稱的幼稚。

「不對,是該尊稱先生一聲丞相了──但本太子只喜歡叫先生,丞相聽了多生分!先生,先~生~~。」

「殿下想喚欲星移什麼,儘管喚什麼,但直呼殿下名諱這萬萬不可,規矩雖多,該遵守的還是得顧上。」欲星移板著臉打官腔,心裡隱隱不是滋味,太子明明對其他人舉止合宜,怎遇上自己就特別乖張,該不是過去將他逼太緊了?欲星移想想又覺得不對,自己可從沒用過逼迫的方式教育他。

「是,規矩是先生教出來的,先生說得算。」

欲星移沒有回話,只是默默閉上眼,想到其他臣子們對這未來主子一律讚賞有加,直誇丞相大人教導有方,他只能扶額無語問蒼天,難道真是他做人失敗。

「臣日前希望殿下預習的功課,殿下看過了嗎?」

欲星移縱然心中不快,仍是耐著性子慢慢導出他來此的目的。

「早全部看完了。」擺擺手,有些得瑟的語氣:「學生沒有任何問題。」

「殿下當真天資聰穎,看來已漸漸不需要欲星移的導讀了。」

「不許胡說!」北冥封宇心一急,話出口了才察覺自己態度太過,心裡一個忐忑,連忙結巴圓話:「先、先生這是要棄學生而去了,這可不成,先生在朝為相,雖是日理萬機的繁忙,但畢竟還身兼太子太傅要職,如此說法豈不是落人口實,落了個瀆職的罪名。」

說完,有些心虛地別過眼,還是忍不住偷瞄那人的表情,欲星移正別有深意地看著自己,好似要將他望進眼底,連他那不可說破的小心思也一併一起,北冥封宇向來不是擅長掩飾的人,心裡乾脆兩手一攤,準備聽天由命,聽從他的先生如何發落。

那欲蓋彌彰的解釋他看在眼裡,北冥封宇簡單不過的心思,他哪裡看不破,欲星移臉色一沉,正想說些什麼,外頭嚷來傳他接旨的呼喊,念頭一轉,想想這事慢點說也不遲,揮揮衣袖,不慌不忙地告辭:「多謝殿下提醒,欲星移日後定會更加謹言慎行,殿下若無其他要事,臣……告退了。」

後來,欲星移絕口不提那段小插曲,好似當作沒這回事的放他一馬,北冥封宇暗暗鬆口氣,也許是自己多想了也不一定。


這天是苦境俗稱的七夕,牛郎織女纏綿悱惻的故事,他不感興趣,僅覺得那是人族的情事,不是什麼特別日子,只是他身邊的那些侍從們整天忙進忙出,從清晨開始就不得閒,他一個好奇出外張望,就瞧見蟹大媽扛著整籃的竹片條走進來。

「蟹嬸,這麼多竹條是要做什麼?寫籤詩嗎?」

「唉唷!太子殿下,呵呵,不是的,這是特別削薄的竹片呢,今年宮裡年輕人特多,比往年都還熱鬧,難得過節嘛,我就吩咐人快去準備竹馬材料了。」

其實仔細算算,算不完一隻手的小青年,但對久居深宮的人而言,彷彿只要有小鮮肉,她就能看出未知的世界。

「竹馬?」他印象中的竹馬,是類似高蹺的玩具,那有什麼好玩的呢。

「是咱們海境專屬的咧,太子殿下也到年紀了,是該應景做一只竹海馬了。」

蟹大媽邊說邊抓了一把現成材料,當場教他如何製作竹海馬,嘴上不忘說明這是鱗族七夕的特產,以忠貞的海馬為意象,送給心上人表明心意,做為愛情的信物,以示不渝的深情,一生廝守,永不分離。

「先生也得做嗎?」他看著蟹嬸手上的完成品,直覺這不是什麼多難的玩意。

蟹大媽聽他這麼說,掩嘴笑了笑,我的小祖宗,凡是單身沒對象的人都得做上一只,哪怕沒心儀的人也得應景做做樣子呢。

他的手極巧,三兩下就變出精緻的小海馬,送出這檔事卻令他一個頭兩個大,掙扎許久,最後怎麼也決定不出個所以然。

不是他忽視蟹嬸的話,他本想親自送的,但在太子府茫然盼了許久,仍是不見欲星移,以往查功課的時辰早過,料想朝務應是分外繁忙,怕是欲星移就算結束後也不會到他這來了,北冥封宇心裡著急,打算去欲星移家門口站崗,礙於身份仍是耐住性子等待。

深夜該是熄燈的時刻,他仍懷抱一絲希望看著窗外,見到淡藍色的身影徐徐走來,北冥封宇瞬間有熱淚盈眶的錯覺,自己何曾這麼感性過,欲星移再忙還是不忘關心自己,他的先生總是這般好,他才會一頭栽下去,哪怕是未知的載浮載沉,也不願回頭上岸了。

「先生!」

他外袍一抓,急忙出門迎上,欲星移本還在外頭觀望,見著他,對他溫溫一笑。

「臣怕是殿下先睡了,還是過來看看,好在沒撲了個空……」

往熟悉的席榻上坐下,欲星移一臉疲憊,豆大燭光下的面容有些恍神。

聽欲星移這麼說道,他心底一股表白的衝動,拿出做好的小竹馬,訥訥開口:「先、先生,這是我親手做的……」緊張地句子說不完全,他閉上雙眼靜等那人收下,盼了許久,卻沒半點聲音,他疑惑睜眼,欲星移已是整個人倚在牆邊,一動不動,想來是累得睡著了。

他將顯然累癱的人半抱半扶起移上床,小心翼翼褪去繁雜的服飾,慎重拽好被角,見欲星移睡得安穩未曾被驚動,這才鬆了口氣,他在一旁看得出神,默默數起欲星移鬢角的細鱗,果真是……天生該是多少就再也長不出來了,他心裡一陣難過,不懂如此重要的東西,怎會應允自己當初無聊的兒戲諾言。

先生總如此溫柔待他,明明比自己還年少,卻得承受千斤擔似的責任,以前懵懂不明白,長大明白了卻又想引起欲星移的注意,希望得到特別的關注,到頭來只是自己貪心作祟,先生對他已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他想著過往的依賴,眼底湧出一陣酸澀,緩緩湊近低下頭,鬼迷心竅般地吻上欲星移的唇,不敢貿然深入,唇尖僅輕輕碰著濕潤的柔軟,暖暖醉人的鼻息叫他捨不得離去,直到欲星移發出夢囈喃喃,他才猛地起身彈開,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人的反應,所幸欲星移是真的睡熟了,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他伸手摀上自己的嘴,靜靜退到一旁,大氣不敢喘一口,深怕製造出任何丁點的聲響。

他、他這是在做什麼?他怎能對先生如此無禮!

北冥封宇一顆心七上八下,慌忙中隨手抓了邊上的書來看,意圖掃開雜亂的思緒,卻怎麼也看不進腦子裡,忍不住回頭偷瞄欲星移安靜的睡臉,心裡頭嘀咕想著,蟹嬸說人人都會做的竹馬,先生怕是沒時間完成了吧。

他起身翻出從蟹嬸那多拿的材料,念著也幫先生編一只竹海馬,但他做好又拆開,拆開又重做,相同的動作一再重複,怎樣都覺得這玩意做得不夠好,耗了大半時辰,在拆解組裝中反覆循環,最後睡意來襲了才罷手停下,他怔怔看著那兩只竹海馬,心裡想著,如果它們能送給兩情相悅的人該有多好啊。

天還濛濛亮,欲星移已習慣性地轉醒,他很快想起今天還有重要的朝議,連忙起身整理儀容,見北冥封宇趴在一旁酣睡,皺了皺眉,便將人抱上榻歇息。

正欲離去時,瞥見案上那兩只童趣盎然的小物,他望了一會,遲疑半晌,直到外頭傳來催促似的報時,他拿起其一收入懷內,便匆匆離開了。

欲星移一門心思皆專注於朝堂,待議政告一段落,得空小憩,他這才掏出一直收在懷裡的小東西細看,神色若有所思,好似行了什麼不該為之事。

「哎呀,丞相大人,那只竹馬……」

一個眼尖的老臣瞧見,哪肯放過八卦的好機會,這話匣子一開,愛湊熱鬧的魚紛紛圍上來,呵呵笑地開始熱議討論。

「大人再過幾年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啦。」

「是哪家的水姑娘這麼有福氣,能得大人青眼有加呢?」

「呵,我昨夜著實累得慘,今早醒來,腦子還沒轉醒,即發現紅娘趁夜將這小馬給牽來了。」

「呵呵,怕是驚動了大人,所以請府上僕役偷偷送上了吧?」

「這嘛……誰知道呢……」

欲星移淡笑應著,便就此打住不多做回話,不讓話題再繼續圍繞著他轉。

自己昨夜只去了一個地方,醒來又是見著誰,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太虛海紀載,人間七月七,竹條疊疊織,良緣寄鱗馬,綿綿遞情思。

他終究是伸手招惹,應了這應不得的情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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