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臣臣,16。

16,流水。

 

北冥封宇近來雖不至日夕勞瘁,勤於政務之餘卻多了一項功課,他得悟棋。

 

但他的師相對這三六縱橫針鋒相對很是消極,一盤棋擺在浪辰台,欲星移心思擱在那的次數恐怕一隻手都數得完,鱗王得空應約前來放子,欲星移當下沒多看一眼,顧著和他說話,怕是這流年思念不及訴盡的無邊無際,北冥封宇惱他當初的輕諾,心裡卻甘之如荠,感受欲星移溢於言表的思念,就看是誰先受不住率先投降。

 

欲星移賦閒於此看似無事,煮糖沖茶請他嚐鮮,他一邊稱讚師相好手藝,一邊還得注意時辰,慎防耽誤要事,讓右文丞特地跑來撞見不該撞見的好事。

 

單單一局就這麼拖沓了好些年,他輕落一子,寒暄片刻夜半又匆匆離去,待欲星移回手哪怕已是個把月的不在乎,鱗王偶爾空下的清閒,才能獨自回思來年下一手該如何突圍。

 

其實這對鱗王是不公平的,棋盤就擱在浪辰台,三歲小魚都能明白是誰佔盡便宜,但北冥封宇仍是認真看待,縱使一年一子,皆是慎重考慮排布應對,欲星移穩步二間拆,他回擊小飛掛巧妙應萬變,一來一往下竟也晨星寥若弈趣橫生。

 

直至浪辰台出現那名為過江鯽的人,星落黑白仍是一托二路點於邊角間纏綿,開局雲裡霧裡的觑不清情勢,更遑論尾聲收局,大有五百年來棋一局之忘憂無謂。

 

聽說師相身邊安排了一個親信,鱗王對此是後知後覺毫不知情,他從不過問師相任何事,人事安排籌劃想必有他的道理,欲星移不願說,他自是心領神會即可,他日那人若是願意坦然一切,他大可泰然處之,因為師相總有一番道理。

 

這年鱗王如常用膳前批閱奏章,星碎落瓣順流飄至案頭,墨跡未乾,就這麼交融於墨香之中,他偏頭一望,熟悉落英繽紛映入眼簾,原來,桃花早就開了。

 

 

 

 

過江鯽只是個無所事事的門客,自然有的是時間陪欲星移捉對搏殺,欲星移閒著閒著又另闢新局,和過江鯽接連行過許多漫長綿延的桃花流水。

 

熟透的嬌嫩自他肩頭輕蹭拂落,他下意識收袖拭開,餘光瞥見熟悉顏色,這才悠悠起身,禮貌性請過江鯽自便,他近日另有貴客臨門。

 

過江鯽原本還惱著先手優勢已被蠶食的不復希望,知會得已暫歇喘口氣,內心是慶幸圖個輕鬆,他起身禮貌作了個揖,已習慣大爺般的煮酒品茗,信步繞去後院想透透氣,稍後再另覓他處歇息,不意撞見一……一隻魚?

 

過江鯽強迫自己冷靜,不過就是魚嘛,海境沒有魚還叫海境嗎,不過這魚……相較其他魚人是截然不同,玄色窄袍身負鎏金銀鎧,修長身型挺得筆直,氣質不時流露出與生俱來的高貴,他忍不住用人類的想法比喻,若是擺在市場拍賣絕對是隻金貴的高級魚吧。

 

過江鯽暗藏心思接近欲星移,欲星移對他表面不設防,實則彼此擱了多少心眼心知肚明,他憑藉欲星移在海境堪稱呼風喚雨的優勢,雖無一官半職權涉朝堂,除了當今王上和諸位皇子們無緣得見外,名流貴胄是因緣際會交陪許多,耳濡目染薰陶下也培養出一定眼色。

 

這派衣飾華貴、氣質出眾,會不打招呼擅闖浪辰台,想來該是身分尊貴的人物。

 

那魚頭人好似注意到自己,先是反射性詫異一愣,遲疑的神色直盯著他瞧看,該是又把自己誤認成欲星移了,他對此已習以為常,一派從容地走上前欲作解釋,尚未近身,那人已率先出聲。

 

「……大膽。」即使該人語氣不慍不火,過江鯽仍是被隱含的不滿給震攝住,傻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大膽?是在說自己嗎……過江鯽滿臉無辜,思索自己是犯什麼忌,以往那些將他錯認成欲星移的人無不誠惶誠恐唯唯諾諾,莫非這人位階比欲星移還要高上許多?他在海境頭一回遇上這種情況,這該不是要被殺頭的前奏?

 

「……無事,你退下吧。」那人收斂神色續道,回頭繼續賞花,不欲多作理會,彷彿未曾遇上過江鯽這人。

過江鯽不知此人究竟何方神聖,身體不由自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鱗王在原地停留片刻,感覺那人已遠離視野所及處,這才回身穿過滿苑流水香,入內掀開那高懸的鮫綃羅帳,待目光落處,熟悉紫檀木邊另有勝負在旁廝纏好不精采,他定定盯了那中盤一會,語氣甚是不悅地做下評論:「這局……是師相輸了。」

 

「喔,何以見得?」他的學生要發表高見,欲星移滿是好奇, 回看北冥封宇如何分析。

 

「因為本王令它起死回生了。」他輕取一子落下,巧妙的小飛步,連氣亦圍敵,小小一步看似真巧妙翻轉所有頹勢。

 

「王啊………」欲星移見狀不禁莞爾,笑意藏在話裡:「是……王輸了。」

 

「為何?」北冥封宇又低頭細看,這才察覺其中不協調處,搖頭輕歎:「哎呀,本王真是……」
是他太過心急,竟沒發現該是白方之先,他這一添等於多行一手,犯了大忌。

 

「不過這手下得極好,臣若忽略這點玄機也得費煞苦心。」欲星移手裡沒閒著,開始收拾明顯徒勞的定局。

 

「再好恐怕也早被師相看破了。」

 

「原本屬於王的局不下了嗎?」難得來了,怎在乎起屬於他人的棋上爭鋒了。


「那局啊……」北冥封宇看了他一眼,蠻不在乎地別過頭,「是本王輸了。」


「輕易言輸,真不在乎?」


「有何好在乎的?」不過是張維妙維肖的面容,這恐怕是多年來欲星移對他最大的挑釁,北冥封宇與他周旋了這些年的默契,又怎會…「本王……」後話遭心中一個念頭打住,忽然明白過來,眼神一柔望向欲星移:「哈!」

 

在他會對過江鯽產生情緒波動時,他就輸了,身為王是該多加檢討。

 

「王不在乎了,如此……便好。」

欲星移被他看著,彷彿自己沒入那片深邃的蒼藍無波,他躬身閉上眼,北冥封宇的視野便再無其他,熟悉氣息貼上的是無盡情思與執戀,欲星移晦如深淵的心腹之言也再無其他……

 

桃絮紛紛,貪歡溫存,再無其他了。

 

 

 

過江鯽信步掠過淡金藹陽拽出的灿若丹霞,海境竟能生出這等艷色,他頭一回見識時半是驚愕半是留戀,初逢枝頭粉彤錯落的時節,他見到欲星移露出模仿不來的表情,平時深藏不露難窺心事的人,此時明顯滿心期待花期。

 

「花開堪折………」過江鯽抬手箝住成簇飽滿的錦瑟枝條,徐風牽動他臉上俊逸的線條,嘴角笑意一抹,適時鬆手,零落幾許狼籍。

 

堪折莫折,不言為何,他下意識覺得那人不會喜歡這般粗魯行為。

 

曾以為自己是最靠近的朝夕相處,面容裝扮仿作同個模樣也不怕被人說閒話,能可一手遮天的鱗族師相……這對外域人而言是不是太過慷慨了?他只是顆被拋來陪欲星移演戲的棋子,縱然欲星移不會全盤信任自己,他所知內幕有限,想從他身上套出背後黑手終究是徒勞,大可不必如此堤防著自己,有時欲星移的態度會令他認為也許欲星移是放棄與之試探了,真心待他如友朋,煮酒論心高談天下古今。

 

直到鱗王駕臨,他才明白過來,欲星移待他確實溫和多禮,卻顯得生分無奇,平淡地連一絲曖昧情懷也是奢望。

 

自重點吧。彷若應了心語般,漫天花絮糊了一臉,他伸手抹去這擾人的撩撥,逐漸生厭桃花綻放的日子。

 

情不過如此,一瞬心念,栽跌半世,又豈止過江鯽一人而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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